“爹爹,”小文渊描了几笔,注意力又被案角几页撕破的残稿吸引,那上面有“改制”、“孔教”等字样,他仰起小脸,不解地问,“为什么要把书撕掉?先生不是常说,要敬惜字纸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明远闻言,动作顿了一下。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墙角那个用于焚化字纸的铜盆,里面尚有未燃尽的纸屑,边缘焦黑,字迹模糊。他沉默片刻,将儿子抱到膝上,目光望向窗外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蔫的银杏叶片,声音低沉而缓慢:“渊儿,有些火种,过于明亮,会灼伤持火之人,也会引来扑火之蛾。唯有将其深埋在灰烬之下,方能等待风起之时,再度燎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话语对于五岁的孩童来说,未免过于深奥。小文渊似懂非懂,只是觉得父亲此刻的神情,与平日里教书时的严肃截然不同,那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、沉甸甸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便在这时,院墙外原本喧闹的市声陡然拔高,变成了激烈的争吵与推搡声。福伯急忙关上临巷的窗户,但嘈杂声仍清晰地传了进来。似乎是一群留着辫子、穿着号衣的衙役,与几名穿着新式学生装、剪了短发的年轻人在对峙。隐约可闻“乱党”、“妖言惑众”、“言论自由”等词语碎片。几张印刷粗糙的传单被风卷起,越过院墙,飘飘悠悠地落在天井的银杏叶堆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文渊好奇心起,趁着福伯不注意,溜到天井,捡起一张飘到脚边的册页。那纸质量粗劣,上面印着《湖北学生界》的字样,还有“革命”、“排满”等墨迹浓重的标题。他正待细看,母亲云娘已疾步从厨房出来,一把将他抱起,低声道:“脏东西,莫要乱捡!”说话间,她绣着缠枝莲纹的鞋底,不经意地踩过传单上那个硕大的“革命”墨字,湖绉的裙裾带起一阵微风,掀动了厨房门口大木盆里正在浸泡的青青粽叶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
        宣统元年(1909年),春。

        八岁的谢文渊迎来了开蒙正式拜师的重要日子。仪式就在谢家塾学的正堂举行。香烟缭绕中,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高悬于壁,神情肃穆。谢明远端坐于师位,面容比往日更加庄重。小文渊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,在福伯的指引下,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大礼,然后向端坐的父亲磕头奉茶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紧张,也或许是袍角被什么绊了一下,最后一个头磕下去时,额头竟重重碰在青砖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一缕鲜红的血珠立刻从他白皙的额角渗了出来,滴落下来,正巧落在他身前那方刚刚研磨好的、漆黑油亮的徽墨之上,迅速洇开一小团暗红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明远眉头微蹙,却并未起身,只沉声道:“男儿志在四方,皮外伤何足道哉?起身,听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文渊忍着眼眶里的泪水,依言站起,垂手恭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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