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的空气里,松节油的辛辣终于让位于一种更厚重的气息——那是无数层油彩叠加后沉淀的质感,混杂着亚麻布的粗糙纤维味,像一片凝固的风暴。整面墙的《大道》系列已近完工,从《天问》的浓墨重彩到《新生》的微光初现,泼洒的色域如奔涌的江河,粗粝的笔触似干裂的土地,而那些藏在色块缝隙里的精细勾勒,又像是破土的新芽,在压抑中攒着即将喷薄的力量。陈迹后退两步,眯起眼打量整体,指尖还沾着最后一笔钛白,那是《大道?终章》里破晓的光晕,在昏暗仓库里泛着清冷的光。
周苓端来一杯凉透的白水,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轻声说:“老潘明天该来了吧?”她的指尖拂过《天问》里那道被争执过无数次的弧线,如今上面叠了三层gze媒介剂,群青的深邃里真的透出了细碎的光,像坟墓裂缝里漏出的星辰。
陈迹接过水杯却没喝,指尖在杯壁的水雾上画了个潦草的圈:“他现在在798那边帮人打杂,未必有空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摸出了那部快没电的旧手机,翻出通讯录里“老潘”的名字。三年前老潘策展失败欠了一屁股债,还是他匿名转了笔钱救急,如今这通电话,算是把最后一点人情也押了上去。
第二天午后,仓库铁门被拍得砰砰响。老潘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,背着个磨破边的帆布包,一进门就被满墙画作撞得愣住。他先是绕着画墙走了三圈,脚步放得极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活物,直到站在《大道?沉沦》前才猛地停住——那幅画用刮刀层层刮出肌理,赭石与熟褐的色块里嵌着细碎的金色,像泥地里埋着的碎钻。
“操。”老潘爆了句粗口,伸手想去摸又猛地收回,转而一拍大腿,帆布包里的卷尺都震掉了,“干!老子陪你赌一把!”他捡起卷尺在地上比划,“场地我熟,东边有个旧纺织厂改造的空间,老板是我发小,不要租金只要分成!”
周苓眼睛亮了起来,转身去翻找画框尺寸的笔记,陈迹看着老潘通红的眼眶,突然笑了。两个失意人在满是颜料味的仓库里碰了碰水杯,水珠溅在《终章》的画角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个展的名字是周苓想的,“迹?境”——陈迹的痕迹,画作的境界,写在草稿纸上时,她特意用金色颜料描了边。
筹备工作像隐秘的溪流在地下流淌。老潘白天跑手续,晚上来仓库帮忙钉展架;周苓负责整理创作笔记,将那些争吵时撕毁的草稿、带血的颜料管都收进玻璃展柜,作为“创作轨迹”的一部分;陈迹则在补最后的细节,他将周苓锁骨上曾留下的颜料痕迹,原样画进了《新生》的朝阳里。仓库的窗户不再糊着报纸,月光透进来,给未完成的展架镀上银边,倒像是提前亮起的展灯。
风声还是走漏了。
林深画室里,意大利进口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,楼下是车水马龙的CBD街景。助理低着头递上手机,屏幕里是老潘在纺织厂拍的场地照片,背景里隐约能看见《天问》的一角群青。林深端着骨瓷咖啡杯的手顿了顿,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。
他走到窗边,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。二十年前,他还是陈迹父亲门下最虔诚的弟子,每次看师兄陈迹作画,都要偷偷记下他调颜料的比例。后来陈迹父亲去世,陈迹消沉了三年,他才趁机崭露头角,成了圈子里公认的“新派代表”。可每当有人提起“陈派画风”,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个名字,像一根拔不掉的刺。
“师兄这是……想东山再起?”助理小心翼翼地问。
林深转过身,脸上已恢复惯常的温和笑意,只是眼底没什么温度。他拿起手机,翻出通讯录里“张教授”的号码——那是当年他和陈迹共同的导师,如今在美协握着不小的权力。电话接通时,他的语气像浸了温水的棉线,软和却带着韧劲:“老师,听说师兄最近状态不太稳定,要在个旧仓库搞展览……您也知道他前几年的事,我怕他这么折腾,既伤身体又毁声誉,您看是否该劝劝?”
挂了电话,林深走到画架前,看着自己刚完成的《都市剪影》。画面精致得挑不出错,却总像少了点什么——那种能让人心脏骤停的生命力,他学了二十年也没学会。他拿起刮刀,狠狠在画布上划了一道,丙烯颜料崩溅在地板上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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